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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木偶戏形成的年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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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学人


历史悠久、种类多样、制作精美、演技绝妙的中国木偶戏(旧称“傀儡戏”),不仅是我国人民,特别是亿万儿童喜闻乐见的一朵奇葩,同时也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。新中国成立后,木偶戏的足迹遍及全世界。然而,对木偶戏发展历史的研究与其演出活动相较,却大为逊色。

为弘扬民族文化,深化对中国木偶戏历史的研讨,本文仅就中国木偶戏形成的年代,略述一管之见,以期引起争鸣,促使中国木偶戏史早日问世。

由于确切记述中国木偶戏形成年代的文献、古籍难稽,而若明若暗,有蛛丝马迹可寻的记载,尚有数种,故学者们对这一问题的看法不一。

有人认为:“中国的木偶戏艺术早在公元前八百多年,就已经登上了艺术舞台了。”这一看法的依据是《列子·汤问》所载:

周穆王西巡狩,越昆仑,不至弇山,返还,未及中国。道有献工人名偃师,穆王荐之,问曰:“若有何能?”偃师曰:“臣唯命所试。然臣已有所造,愿王先观之。”穆王曰:“日与具来,吾与若俱观之。”翌日,偃师谒见王,王荐之曰:“若与偕来者何人耶?”对曰:“臣之所造能倡者。”穆王惊视之,趋步俯仰,信人也。巧夫!领其颐,则歌合律;捧其手,则舞应节。千变万化,唯意所适。王以为实人也,与盛姬内御并观之。技将终,倡者瞬其目,而招王之左右侍妾。王大怒,立欲诛偃师。偃师大慑,立剖散倡者以示王,皆傅会革、木、胶、漆、白、黑、丹、青之所为。王谛料之,内则肝、胆、心、肺、脾、肾、肠、胃,外则筋骨、肢节、皮毛、齿发皆假物也,而无不毕具者,合会复如初见。王试废其心,则口不能言,废其肝,则目不能视,度其肾,则足不能步。穆王始悦而叹曰:“人之巧,乃可与造化同工乎!”诏贰车载之以归

偃师造的“机关木人”,不仅“歌合律”、“舞应节”,“千变万化,唯意所适”,同时还可以用眼睛挑逗“王之左右侍妾”。周穆王“废其心,则口不能言;废其肝,则目不能视;废其肾,则足不能步”。这几乎是靠“神经”控制木偶人的活动,令人难以置信。据陈竺同先生考证,《列子·汤问》的记述与梵典“梵僧为著宣传人身如幻”的“《生经》第二十四章相似”,“《列子》乃是《生经》传译稍后的张堪所注”,《列子·汤问》是把“外来各种新的传说化装成或杂糅在我国古书里”的“产物”。季羡林先生经研究确定“印度是这个故事的老家,《列子》抄袭佛典恐怕没有什么疑问了”

学者一致认为《列子》是伪书,显然《列子·汤问》的记载不能视为中国木偶戏形成的凭据。

有人认为:“傀儡戏的正式出现,乃在汉朝。”持这一看法的学者较多。依据是《贾谊新书》卷四所载:

击鼓,舞其偶人。

《后汉书·五行志》引应邵《风俗通》所载:

时京师宾婚宴会,皆作傀儡。

目前所见,在汉代文献中,记载具有表演性质的木偶艺术,仅有上引《贾谊新书》及《后汉书·五行志》的记载。汉代出现的“舞其偶人”与“皆作魁儡”是木偶表演歌舞还是木偶装扮人物表演故事,尚难确定。只凭这两条记载就断定在汉代“正式出现”了木偶戏,值得商榷。

《乐府杂录》在“傀儡子”条目下所载:

自昔传云:“起于汉祖,在平城为冒顿所围,其城一面即冒顿妻阏氏,兵强于三面,垒中绝食。陈平访知阏氏妒忌,即造木偶人,运机关,舞于陴间。阏氏望见,谓是生人,虑下其城,冒顿必纳妓女,遂退军。

上引唐人段安节《乐府杂录》所载的陈平“造木偶人”的“自昔传云”,流传甚广。福建泉州提线木偶戏的传统剧本《大出苏》中的对白云:“问道傀儡哪人造”,“陈平先生造出来”。

汉高祖在平城(今山西大同东北)被围是在公元前200年,距平城之围仅80多年后成书的《史记》,在记述这一事件的文字中,只字未提陈平“造木偶人”。

距平城之围280多年成书的《汉书》仅言陈平用“秘计”。《汉书·高帝纪》载:

遂至平城,为匈奴所围七日,用陈平秘计得出。

《汉书·陈平传》载:

其计秘,世莫得闻。

后人猜测陈平用的是向匈奴献“好的美女”或“陈平使画工图美女”,遣人献阏氏。

明确道出陈平用“造木偶人”的“秘计”,除见于距平城之围至少1000多年后成书的《乐府杂录》的记载外,到目前为止,在唐以前的古籍中,尚无佐证。《乐府杂录》的“自昔传云”是否可靠,有待进一步考证。

因确切的资料难寻,有人推断:“中国木偶戏的正式形成,大约在由汉至隋这一历史阶段。”从汉到隋,约有800多年,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内,木偶艺术经历了“丧家乐”、“舞其偶人”、“傀儡子”不同性质的表演阶段,限定“由汉至隋”为“正式形成”木偶戏的“历史阶段”,虽没有大的差错,但过于笼统。

在探讨中国木偶戏形成的年代之前,先要明确木偶戏与“机关木人”、初期木偶表演歌舞的不同性质及木偶戏与人戏的关系。

由人直接操纵,木偶装扮人物,表演故事的木偶戏与靠水的流力或机械动力使木偶能把盏、助妆、歌舞的“机关木人”及与初期由人操纵,木偶表演歌舞、杂技之类的节目,虽有共同之处,且互有影响,但其动作的性质不同。木偶戏属戏剧艺术;“机关木人”从广义来说属科学;初期木偶表演歌舞、杂技等属“百戏”。不可将“机关木人”的动作、初期木偶表演的“百戏”,视为木偶戏。

关于木偶戏与人戏的关系,外国学者认为印度的木偶戏是在人戏之前出现的。我国的学者孙楷弟先生也认为中国的木偶戏(包括皮影戏)也是在人戏之前产生的。“宋之戏文,元之杂剧,殆由傀儡戏、影戏蜕变而来。”

印度是世界最早出现木偶戏的国家之一,其人戏与木偶戏的关系,笔者不详。就我国而言,从《魏志·杜夔传》所载的三国时代(220-265)木偶人表演的“击鼓吹箫……跳丸掷剑、缘縆倒立”等,是直接模仿早在西汉时代(前206-8)就出现的由人表演的“百戏”。由此可看出木偶表演最初是模仿人的表演动作,尽管后世的人戏保留了许多木偶戏的痕迹,但从我国木偶戏产生的历史看,可以肯定中国的木偶戏(包括皮影戏)是在人戏之后出现的,是随着人戏的逐渐成熟而日臻完善的。这一看法不仅我国的专家周贻白、任中敏两位先生都撰有专文,论述甚详,前苏联的木偶艺术专家谢·奥布拉兹卓夫也风趣地写道:尽管对于我这个木偶剧院的工作者来说,把戏剧始祖的光荣加在木偶剧的头上这种说法多么悦耳,但是,我总不能认为这种说法是很可靠的。只要看到木偶是按照人的模样制造出来的,即它是人所派生的这一点,就不能颠倒这一自然过程,而将鸡蛋塞进小鸡的身体里去

最原始的初期人戏,多数学者认为是在汉代“百戏”中孕育而成的。无疑汉代是中国戏剧艺术产生的重要时期。值得注意的是,继汉代之后的北齐虽年代不长,但也是中国戏剧艺术进一步发展的颇为重要的时期。据任中敏先生的《优语集》所录,北齐人石懂桶(石动筒)表演的“公剥百姓”,是唐代参军戏的先声。《通典》所载的唐代极盛行的歌舞戏《大面》《踏摇娘》皆出自北齐。

据《太平广记》卷225载:

北齐沙门灵昭甚有巧思,武成帝令于山亭造流杯池。船每至帝前,引手取杯,船即自往。上有木小几抚掌。遂与丝竹相应,饮讫放杯,便有木人刺还,上饮若不尽,船终不去。

《河朔访古记》记述了北齐武成帝时代曾将“华林苑”增修为“仙都苑”,苑中有四海。其中:

北海之密作堂,周回二十四架,以大船浮之。以水为激轮。堂为三层。下层刻木人七:弹筝、琵琶、箜篌、胡鼓、铜跋、拍板、弄盘等,衣以锦绣、进退俯仰、莫不中节。中层刻木僧七人:一僧执香奁立东南角;一僧执炉立东北角;五僧左转行道,至香奁所以手沾香。至香炉所,其僧授香炉于行道僧。僧以香至炉中,遂至佛前作礼。礼毕,整衣而行。周而复始,与人无异。上层做佛堂,旁列菩萨卫士。帐上作飞仙右转,又刻紫云左转。往来交错,终日不绝

北齐时代“机关木人”的制作大师们,把水的流力与木人的制作技艺运用得如此“奇巧机妙”,可谓“自古罕有”。

北齐时代不仅戏剧艺术获得发展,“机关木人”的制造达到了较高的水平,同时还出现了“傀儡子”表演“郭秃”故事的木偶戏。

《颜氏家训·书证》载:

或问:俗名傀儡子为郭秃,有故实乎?答曰:《风俗通》云:“诸郭皆讳秃”。当是前世有姓郭而病秃者,滑稽调戏,故后人为其象,呼为郭秃,犹文康象庾亮尔。

这一记载的文字虽不多,但为我们探寻中国木偶戏形成的年代,提供了重要的踪迹。有人在征引这一记载时,标点不确,致使对载文的理解有误。

从载文的语气及文义看,作者为说明“郭秃”的来历,仅引用了《风俗通》的“诸郭皆讳秃”,然后推断“当是前世”(按,指北齐以前)有一位“姓郭而病秃者”,善“滑稽调戏”,后来人们便把模仿这位姓郭而头秃的木偶表演者,“呼为郭秃”。为进一步说明北齐的“傀儡子”与“郭秃”的关系,作者又举出了“犹文康象庾亮”。

“文康”即“文康乐”,“庾亮”即东晋太尉(《晋书》有传),谥号文康。据《隋书·音乐志》载:

亮卒,其伎追思亮,因假为其面,执翳以舞,象其容,取其谥以号之,谓之为文康乐。

可知“文康象庾亮”就是由“伎”装扮成庾亮的“文康乐”,表演庾亮的故事。北齐的“傀儡子”与“郭秀”的关系,“犹文康象庾亮”。即北齐时由木偶装扮“郭秃”的“傀儡子”,表演了许多“郭秃”的故事,故北齐人俗呼傀儡子为郭秃。

《颜氏家训》的作者是北齐人颜之推(《北齐书》《北史》皆有传)。北齐人记北齐事,较后代人追记前代事更为可信。

北齐以前是否出现了木偶表演“郭秃”故事的“傀儡子”,史迹难寻。自北齐以后,尚可觅到木偶戏表演“郭秃”故事的有关记载。

唐人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载:

如傀儡戏有郭公者。

唐人段安节《乐府杂录》“傀儡子”条目下载:

其引歌舞有郭郎者,发正秃,善优笑,闾里呼为“郭郎”,凡戏场必在俳几之首也。

“郭公”、“郭郎”即“郭秃”也。可知唐代的木偶戏仍在表演“郭秃”的故事。据任中敏先生考证:“唐代的傀儡戏《郭郎》出于北齐傀儡戏《郭秃》。”

宋代是我国木偶戏空前兴盛的时期,惟妙惟肖的木偶戏,激发了宋代文人的诗兴,许多文人写下了咏木偶戏的诗文。杨大年《傀儡诗》云:

鲍老当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太郎当。若教鲍老当筵舞,转更郎当舞袖长

吴潜《秋夜雨·依韵戏赋傀儡》云:

谁知鲍老从旁笑,更郭郎摇手消薄

刘克庄《无题二首》云:

郭郎线断事都休,卸了衣冠返沐猴

宋代文人咏木偶戏,虽多是借观木偶戏抒发感慨之作,但从诗文中可窥视出“郭秃”仍是宋代木偶戏中的重要人物。

至迟在元、明之际形成的陕西合阳线戏(提线木偶)至今仍保留着一个特殊的角色,曰“来报子”(癞包子)。笔者在1989年8月曾赴合阳县考察合阳线戏,在偏僻的山村,看到了据说是使用了数辈的“来报子”的形象。其造型是“发正秃”,脸谱近似戏曲中的丑角。据老艺人介绍,“来报子”可以演各种人物,其特点多是幽默风趣,笑料极多的滑稽表演。当地群众都熟知“来报子”,不管演什么人物,一出场便知是“来报子”。

据大荔县一姓王的老艺人说:“‘来报子’原姓郭”。仅凭老艺人的记忆,虽不能断定“来报子”就是“郭秃”,但从“来报子”的造型及表演特色,可看出合阳线戏的这一独特的角色,保留了北齐“郭秃”的痕迹。

因文献资料所限,无法觅到北齐以前是否已形成木偶戏的端倪,依据目前所见较为可信的《颜氏家训·书证》的记载及后世的“郭公”、“郭郎”、“来报子”与北齐“傀儡子”——“郭秃”的渊源关系,笔者断定至迟在公元550年至577年的北齐时代,我国已形成了由人直接操纵,木偶装扮具体人物,当众表演人物简单故事的木偶戏。


① 庄晏成、许在全、张敬尊《中国木偶艺术的源流》。《泉州木偶艺术》,鹭江出版社,1986年第3页。

② 《列子·汤问》,转引陈志良《中国傀儡戏》(上),《新戏曲》二卷一期,1951年第21页。

③ 陈竺同《傀儡剧的演变》,《戏剧春秋》1942年2卷3期,第53页。

④ 季羡林《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·列子与佛典》,三联书店1982年,第319页。

⑤ 陈志良《中国的傀儡戏》(上),《新戏曲》1951年2卷1期,第22页。

⑥ 丁言昭《中国木偶戏史》,学林出版社1991年,第17页。

⑦ 佟赋敏、王守鹤合译《古代傀儡剧》,《剧学月刊》1932年2卷3期,第4页。

⑧ 孙楷弟《傀儡戏考原》,上杂出版社1952年,第78页。

⑨ 周贻白《中国戏剧与傀儡戏影戏》,《戏剧学习》1957年第2期;任二北《驳我国戏剧出于傀儡戏影戏说》,《戏剧论丛》1958年第1期。

⑩ 谢·奥布拉兹卓夫《中国人民的戏剧》,中国戏剧出版社1961年,第139页。

孙楷弟《傀儡戏考原》,上杂出版社1952年,第38页。

任二北《驳我国戏剧出于傀儡戏影戏说》,《戏剧论丛》1958年第1期,第183页。

陈师道《后山诗话》,转引董每戡《说剧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,第57页。

《全宋词》,中华书局1965年,第2768页。

刘克庄《后山先生大全集》,转引《福建戏史录》,人民出版社第24页。


秦学人

196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,从事中国戏曲史教学工作。中央戏剧学院教授、硕士生导师。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木偶皮影学会理事、《中国木偶皮影》副主编。出版有《中国古典编剧理论资料汇辑》(合作)、《张凤翼戏曲集》(合作)、《中国木偶艺术》(副主编);发表《<西厢记>第二本“楔子”舛误辨》《释<刘晖吉女戏>》《古典编剧美学的精辟概论——<啸台偶著词例>浅析》《古代咏偶戏诗汇释》《“郭秃辨”再辨》等十余篇论文。


文章转载自《中国成都第21届国际木偶联会大会暨国际木偶节纪实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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