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布袋戏国宝 陈锡煌

　　中国文化大学国剧系剧副教授廖灿辉

　　一、 前言

　　布袋戏从大陆南方传入台湾，很快地成为一种全岛民众老少咸宜、雅俗共赏的通俗娱乐，亦是庶民文化的一环，最受大家欢迎的剧种。布袋戏在台湾二百年的发展，绽放出充沛的活力与强韧的生命力，随着台湾社会的变迁，时代潮流的冲击，由优雅缓慢的笼底文戏，逐渐转型为刀光剑影的武侠境界，创造出台湾化的独特风格，锐变为典型的台湾布袋戏。

　　台湾布袋戏全盛时期，所向披靡、席卷全省，戏班几达千团之多，掀起一股布袋戏风潮，戏迷如痴如醉、欲罢不能，天天追逐剧团游走庙口，或者聚精会神盯住电视机，直到终场散戏。台湾布袋戏构筑了深厚的民俗底蕴，从野台迈入艺术殿堂，进军国际舞台，把中华民族的艺术文化推向全世界，提升民族艺术的地位。因此，布袋戏可说是台湾民众在这块土地深层记忆的重要部份。

　　台湾布袋戏手艺的薪传，呈现出父子或师徒相传的局面，大都是一种封闭的家族营运模式，父子传承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，生长在布袋戏家庭，从小耳濡目染、日久生情，不知不觉就融入掌中天地里，这是上下代一脉传艺上的体系机制。台湾著名的布袋戏世家，如“小西园”许天扶、许王; “五洲园”黄马、黄海岱、黄俊雄、黄文泽;“新兴阁”钟五、钟权、钟登录、钟任秀智、钟任祥、钟任壁皆是：台北的“亦宛然”亦然，许金木、李天禄、陈锡煌，三代异姓的传奇故事，尤为一般百姓所津津乐道。

　　二、“亦宛然”阿禄师

　　台湾布袋戏大约在清朝中叶，从福建泉州、漳州以及广东潮州传入，当时后场采用“南管”或“潮调”配乐，后来改用“北管”或“京剧”曲调，这种前场使用小型木偶、后场乐队现场伴奏的演出形式，称之为“传统布袋戏”或“锣鼓布袋戏”。一人口白，双手撑偶是布袋戏的表演特征，演师在戏棚内“隔帘表古”，全部剧中人物的口白(对白)、操弄(动作)都由演师一人为之，可说是讲古(说书)的延伸。

　　日本治台时期(清光绪年间)，福建泉州南管布袋戏名师陈婆受聘渡海来台，在台北艋舺(万华)地区公演，他以文戏见长，剧中文词优雅、出口成章，深获观众好评。陈婆传徒“楚阳台”许金水，许金水再传“华阳台”许金木，许金木传子李天禄。

　　李天禄在1931年22岁成立“亦宛然掌中剧团”，他先是演出南管戏出，后来改为平剧(京剧)配乐，他以节奏明快、冲突搏斗的三国戏码赢得观众的青睐，“亦宛然”遂晋升为一流戏班之列，号称“外江派”，观众尊称李天禄为“阿禄师”。

　　1945年台湾光复后，布袋戏有如雨后春笋、蓬勃发展，寺庙野台乃至后来的戏园内台，争相聘请布袋戏上演。李天禄演技日益纯熟，终于崭露头角、大显身手，“亦宛然”的戏路应接不暇，大月甚至高达三十五台戏，就连早上都有戏可演。由于他炙手可热、名扬台北，1962年“台湾电视台”开播，他便成为率先上荧光幕演出布袋戏的最佳人选，他演出的戏出是《三国志》，为期半年。

　　1978年李天禄宣布退休，但是他反而更加忙碌，除了在莒光国小、中国文化大学教学薪传外，也曾应聘到美、日、韩、意、法等十余国及大陆公演，并且参加影视演出，电影如：《恋恋风尘》、《菜刀与六个朋友》、《悲情城市》、《戏梦人生》等;电视剧有《英雄世家》等，他都是扮演“阿公”一角，自然、率真的演技十分讨喜，“阿公”就变成他的外号了。

　　李天禄的儿子、徒弟、徒孙先后成立“新宛然”(陈锡煌)、“似宛然”(林金炼)、“小宛然”(法国)、“如宛然”(澳洲)、“己宛然”(日本)、“也宛然”(美国)、“中宛然”(中国文化大学)、“微宛然”(莒光国小)、“巧宛然”(平等国小)、“少宛然”(格致国中)、“弘宛然”(吴荣昌)、“山宛然”(黄武山)、“学宛然”(三芝国小)、“隆宛然”(兴隆国小)、“子宛然”(蔡素贞)等，宛然家族桃李遍布海内外，这是他辛勤传承的心血结晶。

　　李天禄一生获奖无数，如“世界偶戏节”大会颁发“杰出艺术奖”、法国文化部颁发“文化骑士勋章”，尤其是1989年台湾教育部颁发“民族艺师”，相当于大陆的“一级演员”，日本、韩国的“人间国宝”，肯定他精湛、杰出的演技，奖励他一生对于台湾布袋戏的贡献。

　　三、“新宛然”阿煌师

　　1929年李天禄20岁入赘陈府，两年后长子陈锡煌出生从母姓，同年五月李天禄展翅独飞组成“亦宛然”，开启他一生“轰动武林，惊动万教”的掌中生涯。同时，命运也注定了陈锡煌终生无悔的掌中岁月。

　　陈锡煌在国小毕业后，一度到印刷厂当小工，后来换了几份工作，都不算称心如意。他16岁开始追随父亲的脚步，在台北县山区四处搬戏，起初他先学搭布景的工作，每当演出时，他就仔细观察其父“请尪仔”(操偶)的神情，空闲时他就自我操练一番，“有样学样，无样自己想”，由于他耳聪目明，领悟力强，操偶动作有模有样，深得乃父的赞赏，18岁他就担任其父的二手(助演)，李天禄并聘请吴天来教他攻读“汉文”，一心一意要培养孩子内外兼修，盼望他日后出人头地、独挡一面。

　　21岁那年，有一次在演出中，他一时恍神，连续拿错出场尪仔，其父大怒，狠狠的修理他，他像落难似的逃命要紧，不敢再回戏班干活，改行卖水果又亏了老本，毕竟他并非做生意的料子，万般无奈他只好南下投靠“新兴阁”钟任祥，帮忙戏班制作头戴(戏帽)、缝补尪仔衫(戏服)，他也利用这个机会用心观摩“祥叔”、“五洲园”黄海岱的演技，甚至远到台南欣赏“美玉泉”黄顺仁的操偶功夫，他领略了钟任祥和黄海岱激烈、火炽的拳头功夫，黄顺仁的踢脚动作，尤其是钟任祥的小旦和武三花精彩绝伦的操弄，让他眼睛为之一亮，印象特别深刻。如此难得的因缘际会，对避难中的他可说是因祸得福，凭着敏锐的洞察力，他努力汲取他人之长，这些千载难逢的滋养品，都化为他日后研发、创新的原动力。

　　1953年陈锡煌独立门户，自组“新宛然”，前场演师有陈锡煌、刘金松、张勋;后场乐师有陈春其(打鼓兼唱曲)、詹文益(打鼓)、林耀祺(弦吹兼唱曲)、杨财明(弦吹兼锣钞)、陈朝生(音响)、后场采用北管配乐，唱腔以北管为主，偶尔穿插平(京)剧腔调。

　　“新宛然”表演场域以外台(野台)为主，内台(戏园)为辅，其足迹遍布台湾全岛，以台北县和基隆市为大本营，内台曾经在基隆新乐、基一、暖暖戏院;台北县四脚亭、瑞芳、汐止、南港、淡水等戏园公演，十天为一档期，晚上戏班成员睡在戏台上。

　　“新宛然”使用的戏棚，外台用木头刻制的柴棚仔(彩楼)，内台则用布景戏台。演出的出头(剧目)，白天以武侠戏为主，如《飞剑奇侠》、《崆峒奇侠》、《少林寺》、《清宫三百年》等，晚上以古册戏为主，如《西游记》、《万花楼》、《七侠五义》、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及《古城会》、《过五关》等三国戏码，他曾聘请讲古先生(说书人)泳仔为他编排《锋剑春秋》和《白骨咕咾侠》，建立了一套陈氏武侠戏的崭新风格。他尤其擅演文戏，小旦轻移莲步、阿娜多姿，回眸一笑、妩媚动人;三花(小丑)诙谐逗趣、滑稽调笑，唯妙唯肖的人物表情，开创他掌中人生的一片天，人称“阿煌师”。

　　1962年他继承其父李天禄之后，第二位上“台视”公演布袋戏，戏出是他拿手好戏《西游记》，每周一次在晚间六时至六时半现场播出，一共演了二十三集，为期半年，当时“台视”定位为“儿童布袋戏”，以小朋友为主要收视对象，口白(对白)由台北市中山国小学生现场配音，“阿煌师”只要负责操偶即可，由于国语(普通话)发音，而且是一人配一角的口白，一般观众听起来怪怪的，加上黑白画面以及新竹以北才看得到，因此《西游记》的收视率和影响力十分有限。

　　1970年，“阿煌师”因后场乐师调零，聘请不易，同时，电台、影视媒体大众娱乐的挤压，他不得已解散“新宛然”，回到“亦宛然”担任其父的二手，后来也一度到“小西园”充当许王的助手。

　　2000年，“大稻㘿偶戏馆成立”，组织“台原偶戏团”，“阿煌师”在李天禄过世后，离开“亦宛然”，接受聘请到“台原”担任主演，他曾演出《马可波罗》、《大稻㘿的老鼠娶新娘》、《廖添丁》、《台北古城》、《飞剑奇侠》等新编或旧戏出，其中《戏箱》是中法合作、人偶同台的演出形式，他扮演木偶艺人，自然逼真而不夸张的演技，不输给职业演员，这也是他开创了掌中技艺的第二春。

　　2009年1月8日，78岁的“阿煌师”老当益壮，宣布成立“陈锡煌传统掌中剧团”，他说道:“我得了戏癌啦!不演不行，传统布袋戏就像是风中残烛，如果消失了很可惜，所以我要继续打拼。”他热爱布袋戏的情怀，令人感佩。同年，他荣获台湾“文化建设委员会”颁发“国家艺师”，肯定他大师级的掌中艺术，使他登上掌中人生的最高峰。

　　四、研发精神

　　“阿煌师”每天和木偶为伍，他先是修补老旧的、残缺的木偶，后来就动脑筋，在精心研究之下，心想如何突破，不论是戏偶的改良，或是搬演的革新，他都拥有宝贵的经验与心得，他把“研发”与“创新”精神，发挥到极致，以下分别说明之。

　　(一)戏偶

　　1.尺寸：福建江加走雕刻闻名的花园头，戏偶全身八寸长，如此四方形模样，看起来不美观，“阿煌师”认真探索人身美学比例原则，他放大尺寸为一尺二，上身短，下身长，更合乎人体解剖学，演出时就好看多了。

　　2.内衣：北部戏偶的內腹(内衣)，早先是前长后短的样子，操弄起来很不顺手。他发现“新兴阁”木偶正好相反，请尪仔比较好看，翻滚跳接也容易些，他经过比较、操弄后，便把木偶内衣改采前短后长的模样。

　　3.偶脚：戏偶的尪仔脚，以前是使用粗糠(稻谷)作为填充料，缝制成两根圆布筒，给观众软趴趴又难看的感觉，他改用碎布料塞在里面，偶脚直挺起来，实用又美观。

　　4.透明衣：最早他到板桥莒光国小教学，戏偶穿着戏服，示范动作时，小朋友看不到手指头操作的情形，讲解起来很难说清楚，他从雨衣获得灵感，利用透明塑胶衣料裁成戏服，手指操弄一目了然，收到奇效。

　　(二)搬演

　　1.抽烟：老公末抽烟，以前并未出现烟雾，他为了营造吞云吐雾的效果，在尪仔的嘴巴穿一小洞，连接一条细小且透明的塑胶软管，每当老人家吸完烟，把烟枪放下时，助手先吸一口香烟，对准细管吹呼，一缕白烟就从老先生口中吐了出来，宛然如真。

　　2.梳发：他在小旦左手衣内装上一根“直通”(小木棍)，利用直通操纵左手弯曲到背后，旦角出场抓一把“线尾子”(长发)到胸前，用右手做出梳头发的样子，梳完发以左手将长发甩到背后，娇柔细巧，美丽动人。

　　3.北踏：中国武术有“南拳北腿”(南拳北踏)的分别，布袋戏注重拳打功夫，腿部动作很少运用，他观摩“美玉泉”黄顺仁简单的踢腿动作，并从武术对打和武侠电影的招式获得启发，自创一套“北踏”招式。在徒手搏斗中，侠客腾空一跃，右脚踏上对手右手，左脚接着踩在对手肩膀上，侧身再用左脚尖勾住对手颈部，右腿补踢一脚，对手转身逃跑，再次伸出右脚踏上对手背部，左脚踩在肩膀上，用左脚尖勾住对手颈部，最后右腿补上一脚，把对手打逃。这样化平面扭打为空中踢斗，立体化高度强调，增添了可看性。

　　4.耍盘：“新兴阁”钟任祥发明“弄盘子”的特技表演，十分讨喜，但是木偶手持的铁线，只在盘子四周转动，摇摇晃晃的很容易掉下来。他灵机一动，在铁盘子中间钻一个小洞，表演时，木偶用铁线转动数圈后，铁线就会滑向中间小洞，转起来四平八稳，转动时间又拉长，观众往往叹为观止。

　　5.新戏：他追随其父李天禄到美国、日本、法国等国家公演，因为老外听不懂“台语”(闽南语)，他就编排一出新戏《巧遇姻缘》短剧，以默剧呈现英雄救美、佳偶天成的情节，剧中呈现生、旦、末、丑的基本操作，并加入小生开扇;小旦梳发、持伞;老翁吐烟;街头艺人藤牌对打、弄盘子等特技表演，老外往往看得目瞪口呆、流连忘返。

　　“阿煌师”晚年投入教学薪传的工作，板桥莒光国小、新埔国中、阳明山平等国小、格致国中、中国文化大学及台北偶戏馆都是他先后传承艺术之所在。同时，他跨足电影圈，曾参与《戏梦人生》、《春花梦露》、《一只鸟仔哮揪揪》、《边缘少年——八家将》、《放浪》等电影演出，他在《一只鸟仔哮揪揪》的精采表演，使他获得中国长春电影节最佳男配角。

　　五、结语

　　李天禄的徒弟林金炼说道：“若讲阿煌师请尪仔，不管是动作或是口白拢真好，比如讲煌仔若一百分，我三十分也还不得。”陈锡煌为人忠厚老实、诚恳待人，他沉默寡言，然而思绪敏捷，他认定布袋戏是他一生的挚爱，而且终生不渝，他的演技细腻婉约、活灵活现，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，这是他自我操练、奋斗和蜕变的成果，他的能耐是勇于吸收别人的精髓，融会贯通，打通任督二脉，透过操偶技术的交流、突破，焠炼其一生艺术造诣。使他终于脱颖而出，青出于蓝、自成一派，成为“自学成家”的最佳典范。

　　李天禄和陈锡煌，父子掌中技艺一脉相承，两人先后得到艺师的头衔，的确极为罕见，可谓名符其实、实至名归。陈锡煌表示：“传统的东西一定要想办法传下来，只要有人要学，我就教，能学多少，就看个人本事。”他来者不拒，绝不藏私，倾囊相授，他对布袋戏的情缘、执着，令人动容。他终身耍弄无声的木偶，用心撑起生命的乐章。